傅一睿匆匆赶去心脏外科,不让我跟着去,只是握着我的手,后来又紧紧抱了我一下。我知道他的意思不是不想介绍他的家人给我认识,他是不愿意将我带入那种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的漩涡中,说不出为什么,我就是知道在家庭问题上,傅一睿有种无法掌控的脆弱感,尽管他一句话也没说,但我就是知道。
我想起我们在美国那会,有一年过圣诞节,我打工的地方放假,我百无聊赖,看不下书,于是去给孟冬打了个越洋电话。那时候为了省钱也没敢说太久,挂完电话后夜还很长,我便穿了大衣围上围巾出门散步。路上很多疯狂玩乐的青年男女,有扮成嬉皮士的圣诞老人,也有成群结队去教堂做祈祷的,我跟着人流涌进学校附近的小教堂广场,天气太冷,正好有人发了一根蜡烛给我,我便点燃取暖,跟着周围的人哼圣歌,就在某个瞬间,我忽然一回头,突然就看到傅一睿了。
他那个时候穿着单薄的外套,手擦在口袋里,站在教堂外并没有进来,烛光和灯光映照在他脸上,从青年时代就显得轮廓坚硬的脸此时更显得线条冷硬。他目光直视前方,说不清是在看哪,也许是圣坛上布道的牧师,也许是伸手无法触及的回忆,没有表情,感觉要通过他的眼睛触及到有关情绪的东西,需要穿越整个银河系那么远。
我当时已经认识他了,但并不是很熟,只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傅一睿,也许跟詹明丽那样的美人有暧昧,也许私下里有各种肤色各个年龄段的美人充当情人,这些都只是也许,事实上我对他一无所知,但在那样一个寒冷的圣诞节前夜,在美国那个聚集了棕色黑色黄色白色等各色人种的地方,我看到他忽然有种奇异的亲切。
因为在那一刻我感觉我理解了他,隔着人墙,隔着攀着蜡烛的祈祷的歌声,我忽然就理解了他,我想他大概是孤独了,人总是有那样的时候,哪怕再粗粝的神经,再出色的交际能力,但突然之间就短路,一片空白,不知所以,不想按照正常的轨迹做一点自己往常该做的事。就如现在这样,这种感觉是无法诉说,无法分享的,但可以并置,我认真考虑了一下将两个孤独的人并置在一块的可能,得出结论是他大概不会反感。
于是我托着蜡烛挤回门边,冲他笑了笑,把蜡烛给他。
傅一睿那时候愣了有足足五秒钟才接过蜡烛,然后,正如我所料到的那样,他没有问问题,只是正儿八经地托着那个蜡烛,凝视着烛光摇曳,跟着我一起听牧师布道,差不多四十分钟后,大家一起高声诵读主佑世人,阿门。
那个蜡烛已经烧得差不多了,我想吹熄它,傅一睿制止了我,他郑重地将蜡烛放到门口长桌上,那上面零零散散摆着些相框,是这附近已逝世的信徒。
“信教吗?”他大概无话找话,想了半天,忽然冒出这么一句。
“不算吧,”我摇头说,“家里信,但没强迫我。”
他点点头,又沉默了。
“你呢?”我反问他。
他没有回答,过了很久,久到我几乎要另找个话题时,他淡淡地说:“母亲,我妈妈,她信。”
“那很好啊,我家里,外公外婆都信,很祥和的状态,真羡慕他们,有宗教信仰的人真幸福。”我大大地叹了口气,笑着问他,“学长,你本人不信教的对吧?”
他看了我一眼,怅然地说:“我不信,绝对相信什么需要一个人将自己完全交付出去,但我做不到这一点,我是个怀疑主义者。”
他的这个自我评价从此便存留我心,在过了多年以后,我还是不明白,到底是什么原因会令那个少年老成,从未失态的傅一睿在不算熟悉的小学妹跟前说出这句话。同样,在今天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段往事,也重新想起他这句话,突然之间,我意识到那个独自伫立在教堂门口的傅一睿,跟抱着我一言不发的傅一睿,尽管中间隔了那么多岁月的沉积 ,可是他们很相似,他们都在展现一种原本的脆弱,一种属于一个人内心深处恨不得遗忘了的脆弱。
我忽然担心起来,我放下手中正在校对的实验数据,匆匆忙忙关了灯离开实验室。我朝住院大楼快步走去,心外科准备手术的病人都在那,我还没到达,却发现那里今天来了格外多的医生,仔细一看,居然都是医院的主要领导和出了名的专家教授,一个个平时都轻易见不着的,突然间都集中在这,到底算怎么回事?
我退了一步,真想避开他们,却被邓文杰眼尖瞥见,他低头朝身边我们科室另一名主治医生说了几句什么,那个医生点头,离开他们,快步朝我走来说:“张医生,邓副主任请你过去。”
我满心狐疑,却不能问什么,只得跟了过去,邓文杰朝我点点头,指着我说:“李院,这位是我们科的青年骨干张旭冉张医生,也是留美的医学博士,很有经验了。”
李院朝我和蔼微笑,我心里惊骇莫名,瞥了邓文杰一眼,堆了笑对院长说:“李院长您好。”
“你好啊小张,我早就听说过你了,成绩不错,不愧是小邓手下的得力干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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