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袁发现岳定唐走神了。
就在自己那席话说完之后, 后者对着火堆出神,也不知道在想什么, 直到他看见岳定唐手上的烟都快灼手了, 忍不住去推他胳膊一把,对方才醒过神似的, 将烟灰抖落,再猛吸一口。
“我记得他以前身体很好。长跑比赛,他总拿前三, 我们在学校一块打球,他也是进球最多的那个,那时候一群女学生下课特意绕一大圈回去, 就为了路过操场看他打球。”
烟雾漫进火堆,溅起一团星火, 也勾起回忆碎片。
“你知道他多爱臭美吗, 别人打球热了脱衣服, 他非要把一套中山装穿得整齐严实,在那满场跑打满头名,就为了听那些女学生说他风度不乱。”
岳定唐说罢, 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。
“他现在这样,基本都是在战场落下的毛病, 要么是被炮弹碎片划伤嵌进去的, 要么是被子弹打的。喏, 他右手的毛病, 你应该发现了吧, 就是当时在雪地里近身搏斗,被敌人刺刀挑伤的。他以前枪法很准,是我们那个营的神枪手,里里外外都闻名,但那次受伤之后,手就再也握不住枪了。”
说实话,老袁始终觉得岳定唐让人捉摸不透。
哪怕三人现在坐在这里,劫后余生,同生共死,老袁还是不敢完全信任岳定唐。
这可能与他需要隐藏身份潜伏在老太爷身边,习惯总用猜疑的眼神儿去观察别人有关。
但自己不相信岳定唐没关系,岳定唐相不相信他也无所谓,老袁觉得自己有必要让岳定唐相信凌枢,他不希望将来因为什么误会,岳定唐就要置凌枢于死地。
“当时我们都以为他的手会废掉,没想到他出院之后,就开始练左手,从拿筷子到写字,后来还能用筷子夹青豆了,一颗一颗,我以为这也就差不多了,结果有一天,他居然跟我说,他能用左手开枪了。我心说这有什么了不得,但凡你食指还能动,谁不会扣扳机。”
岳定唐眼里又多了点笑意:“他看似潇洒,实则好胜心很强,从小到大都这样,考试前每次都说自己没怎么复习,实际上每天在家里都看书看到睡觉前,估计他已经把左手开枪练得差不多了。”
老袁也摇头笑道:“怪我当时太天真,偏不信这个邪,非要跟他打赌,两人就到校场上,拿着盒子炮开始打靶,结果你猜怎么着?我居然输了,这家伙背地里练了两个月左手|枪法,小胜一筹,把我这个长年用右手的给超了!”
这的确像凌枢会干出来的事。
岳定唐无声一笑,心底浮起连他都说不清的微妙感。
就仿佛,置身其中,引以为豪。
但这种感觉一闪而逝,岳定唐看向凌枢的右手。
后者睡得正沉,侧身面向他们这边,右手虚垂,袖子上有些干涸的血迹,但手指修长白皙,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,完全看不出这样一只手是半废了的。
岳定唐还记得,两人久别重逢,头一回见面交谈就是在监狱里,他看见凌枢用左手写字,当时心里就有所疑问,可那时候并未想到,这疑问背后,竟是隐藏血海滔天的过往。
曾经那个连手指被花刺扎到都要用手帕包扎起来的少年,终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,蜕变成成一个钢铁般意志的男人。
老袁叹道:“但不管再怎么精准,左手终归是左手,比不上他原来的右手,当年他那一手|枪法,真是让人无不注目,可惜了!”
岳定唐:“他怎么会受了这么多伤?当时东北军,不是很快就不战而退吗?”
老袁:“说是这么说,有些还是抵抗了的,我记得那年,我们驻守长春,日军从北大营一路打过来,分明是想把东三省吞并的架势,上面还抱有幻想,以为给日本人吃点好处,他们也就适可而止了,还有的指望俄国人出手帮忙,结果呢,奉天失守,四平失守,营口失守,到了长春这边,我们不肯就地投降,整整守了一夜。”
老袁的语气很平淡,这段往事之于他,之于凌枢,都已经是过去式了,他们现在能够平平安安坐在这里,就已经是莫大的幸事。
岳定唐沉默片刻:“我当时在国外,看了相关报道,都说东北奉行不抵抗,所以很快全线溃败,并未提及长春。”
老袁苦笑一声:“只守了一夜,说出去不光彩,不提也罢,省得丢人!但那一夜,我们真的是把老命都豁出去了,可敌人的火力太强大,我们没有援军,很多人也没战意,听见旁边几个城市都不抵抗撤退,实在守不住,弟兄们一个个没了,要不是凌枢把我推开,这会儿我也没命坐在这里跟你瞎侃。”
岳定唐:“后来呢?”
老袁:“后来我们幸存下来的一伙弟兄,个个伤重,上不了战场了,但也都不甘心就这么背个战败懦夫的罪名,干脆化整为零,去野外打游击埋伏,跟敌人周旋,从九月到十二个月,整整三个月,喝雨吃雪,打猎维生,原本三十几个人,最后就剩下连同我和凌枢在内,不到七个。”
岳定唐:“很惨烈。”
老袁:“以命换命的打法,只能是匹夫之勇。眼看东北全线沦陷,大部队往关内撤退,我们这一身伤,下雨刮风都会酸痛,凌枢肩膀后面,好像至今还有块炮弹碎片没取出来,就算再回战场也是拖累兄弟,几个人一合计,索性彻底解甲归田,之后我跟凌枢,就再也没联系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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