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知道他会死,我一直知道。
死在他心爱的战场上,死在异国他乡的烽火硝烟中,死在,我注定看不到的断壁残垣下。
或许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,或者身边还有其他人,也许在离他不远处就躺着血迹干涸的尸体,他死的时候天空暗哑,云层又低又厚,头顶上有数只秃鹫盘旋等待,等着他一断气,就扑下来撕咬他的血肉。
就如他拍回来的照片一样,他的死,也一定色调冷硬,充斥着悲怆的感染力,让人只看一眼,就被内里那种死亡与挣扎求生的痛苦所生生撕裂灵魂。
这样的图片为他获得无数名声,他的照片经常见诸于西方著名的报刊杂志上,世界上知名的大图片社竞相抢购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图片,他是我们这个时代被誉为卡帕第二的战地摄影师。
这个声名显赫的男人,曾经是我的未婚夫。
我说的是曾经,因为我已经失去他,无论以何种形式,从任何角度上看,我都已经失去了他。
失去了和死去了,有时候并不是一回事。
我想起卡帕拍的一副照片。
那是1954年夏天,一个下午,在越南潮湿闷热的田地中,稻谷已经荒芜了,野草一直长到腰际。那天天气不好,厚厚的云层吸纳了炙热的阳光再反照到地面上,眼前的一切大概只剩下白茫茫一片,太热了,汗水浸透厚厚的军服,又从头盔滴露,睫毛仿佛都粘到一块。这绝对不是一个适合行军的时候,但前面和后面的军曹都端着枪,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,沉默而警惕地前行,在他们脚下,这片死寂一样的土地里,不知道什么地方就埋着大片能把一只先遣部队炸上天的地雷。
这是随军记者卡帕最后拍摄一张照片,看起来跟越战片中的场景差不多,荷枪实弹的士兵,沉默荒凉的大地,看惯了史泰龙的越战片再来端详这张照片,你甚至会有种直接的反应,对照片中的士兵远较史泰龙逊色得多的肌肉颇为不满,然后你才恍然大悟,那是一队真实的扫雷工兵,他们入伍前可能都是美国普通小镇上的年轻人,他们在别国的土地上,随时可能死去,就在这张照片拍下来的下一刻,也许上面走着的人就会倒下,死在离家千万里的地方。
士兵们的背影在这一瞬间成为一种永恒,摄影师却在按下快门不到十分钟后触雷身亡,据说人们发现卡帕的时候他已经被炸断了左腿,胸口位置炸出一个血窟窿,他一时还没死透,苟延残喘了两天后才闭上眼睛。
多年以前我在图书馆里第一次看到这幅照片就被深深震撼,我不停地想,在卡帕生命的最后时刻,他会想什么。
想他这一生亲眼目睹的无数次战斗么?想他拍过的那个中弹到底的士兵么?想他无数次置身其中的杀戮和反杀戮?还是,会想到他度过的美好时光,有一段时间,他曾经跟美丽的英格丽•褒曼有过关系。
时间回到我所在的时代,离卡帕死后五十年几年,在中东的另一个战场上,同样也是一个下午,同样也是一个战地摄影师,他正举起自己的徕卡相机,他有两台相机,佳能那台用来记录,徕卡的则用来表达,我想那个时候他正飞快地调好光圈和对焦环,然后按下快门。
一颗流弹集中了他的头部,年轻的摄影师当即倒地身亡。
他的最后一张照片已经严重失焦,但仍然可以看出拍的是一个少女,一个漂亮的白人少女,也许是以色列人,也许不是,我不知道。
只是我能看得出那个女孩原本是在笑,也是啊,对着他那张东方男性的脸孔,女孩不可能不想如何笑得更好看点。
但那个笑还没站住脚,就变成一种惊愕,慌乱和悲恸,把她好看的脸完全扭曲了,她在那一瞬间应该目睹了摄影师的死去。
我嫉妒她,这点我毫不讳言。
不为别的,就因为在那个人生命的最后一刻,她在场,而我不在那里。
我不在那里。
事实上在他死之前好几个月,也许有一两年,我就已经莫名其妙地远离他的世界,退出他的生活,只是我们俩都没有办法承认,我们相伴了太多年,就算单单凭着惯性,也能无波无澜地继续相处下去。
他死后,他的同仁,法新社的朋友将他的电脑、存储卡并摔烂的相机寄回国内。人们打开他的图片库就可以看到,在他生命中最后几个月,基本上都在拍上述那位名叫索菲亚的白人女子,从各个角度,女孩摆出各种姿势。
其实我知道这回事,孟冬死之前一个礼拜亲自给我写了电邮。他也许迟疑了很久,终究不得不动手写这封信,他在信里头对我坦白了这件事。他说他不能跟我结婚了,因为他突然领悟到,原来一直以来,他对我的感情就是亲人不是爱人,他忽然开了窍似的,迅速把我跟他十几年的感情定位为兄妹情感,然后他才坦诚在战火中遇到心目中的女神,就如一部旧电影《战地情人》所展现的那样,男主人公从见那女主人公第一眼,就跟失了魂似的爱上她。
爱上她。
难为他在那一刻还记得跟我发小的感情,可惜他忘了,他曾经也说过他爱我。
十几年的感情,从幼儿园开始算起的交情,我明明记得我们一块计划过未来,他答应过我再干多两年战地记者就回国开工作室,我把当医生以来的每一笔收入都存着,想凑个首期供个房子结婚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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