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《春秋》贵义而不贵惠,信道而不信邪,孝子扬父之美而不扬父之恶。是故,鲁隐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志也?让桓正乎曰不正!”
在叨叨半个时辰后,萧望之终于结束了他对皇太子所指“元年春王正月”的解答,再看对面,皇太子已经快晕了,估计他对选了这春秋开篇六个字后悔死了。
这段不像人话的话,大体意思就是,鲁隐公要让位给弟弟鲁桓公,非正也,邪也,若是做了,就是成先父之恶。
榖梁强调鲁隐公即位是正,而让桓就是不正。
“借古讽今啊这是。”
任弘知道,萧望之是想隐喻,根据宗法只有由汉武帝的嫡长子卫太子的子孙即位才正。
榖梁派今日的套路,作为已经在政坛混了十几年的老狐狸,才一句话就被任弘摸清了。
“他们是想打卫太子牌。”
今日之辩,榖梁无疑是有优势的,卫太子生前就更喜欢榖梁而非公羊,拜瑕丘江公为师,反倒是《公羊春秋》,却屡屡给卫太子的敌人递刀。
比如汉昭帝时,那个伪卫太子叩阙一案,京兆尹隽不疑将此人抓了起来,当别人问为何他还没搞清楚就抓人时,隽不疑依据《春秋公羊传.鲁哀公元年》之事说道:“就算是真的又如何?过去卫灵公太子蒯聩违命出奔,后来归国,卫君拒而不纳,《春秋》是之。卫太子得罪先帝,亡不即死,今来自诣,此罪人也。”
这件事所造成的影响是很大的,被昭帝和霍光赞许,几乎成了对卫太子的定论。
而刘询即位后,试图尊生父史皇孙为皇考,结果被有司反对,当时上疏的人就是公羊派,引述《公羊传成公十五年》“为人后者为之子也”加以反对。
这些小疙瘩,皇帝心里可都记着呢,萧望之只讲“元年春王正月”,而榖梁阵营里的蔡千秋、严更始等人,则在叙述中故意引述这些篇目,试图勾起天子的回忆,并力图表明,《谷梁》有利于他为自己争正统。
不过任弘以为:“榖梁今日怕是打错算盘了。”
……
对榖梁拼命将事情往卫太子身上靠,刘询确实是不以为然的。
和历史上大不相同,刘询对所谓“继位正统”,对卫太子一系到底是大宗还是小宗,已经没那么重视了。
灭匈奴这种千秋之功达成,让年轻的皇帝自信极度膨胀,上承汉武世宗之业,报高祖高后九世之仇,如此大功德,堪比历史上的武王伐纣,后世人会质疑周武王非嫡长子么?
昭帝无后,刘贺又被论证成淫乱,广陵王刘胥因谋逆案被宽赦后变得极其老实,宗室之内,已经无人能对刘询构成威胁了。哪怕史氏再撺掇,刘询也不会替巫蛊翻案自找麻烦。
过去的事已经翻篇,皇帝更感兴趣的,是关于未来。
那么,榖梁派能给天子提供怎样的未来前景呢?这是刘询比较关心的事,但萧望之却让他略感失望。
“亲亲之道!”
萧望之接上蔡千秋,开始做对那六个字做最后叙述,与偏向权变的公羊不同,榖梁派十分重视礼义教化,重视宗法情感,多言君臣父子兄弟夫妇,与夫贵礼贱兵,内夏外夷之旨,明《春秋》为持世教之书。
刘询不动声色,但如今的大汉天下,显然不能光靠亲亲和隆礼就能治理。
榖梁终于说完,憋了很久的公羊派由贡禹出面,又开始老调重弹。
“何言乎王正月?大一统也!”
这就是《公羊》开篇立意的大一统学说,曾是汉武帝削弱诸侯,加强中央的依据,可现在中央强大,诸侯羸弱,实在是有些跟不上时代了。
而在鲁隐公、鲁桓公兄弟的问题上,因为公羊与榖梁所持看法相反,认为鲁隐公应该让位于桓公。贡禹又得拼命圆,榖梁不是暗暗将鲁隐比拟成卫太子及其子孙么?那他们就得反其道行之,将鲁隐比拟成孝昭皇帝,以此证明公羊的理论依然是支持今上继位的。
“权变,这是权变。”
贡禹只能如此宽慰自己,一切都是为了公羊家能活下去,从孔子到如今,四百余年间,儒家之所以能长盛不衰,最终吞并百家独立于世,靠的就是这权变与对时局的适应。
榖梁、公羊说罢时,石渠阁外的光线,已经从早上的偏东,变成了如今的偏西,不知不觉一整个中午过去了。
而终于轮到左传一派叙述他们的见解,却见榖梁、公羊皆是六位队员参战,一左一右坐成一排,唯独中间的左传一家,只派出了一个身材矮小的孺子,也未戴儒冠,一身锦服,独立于世。
被这群老儒乏味枯燥的叙述弄得已经快打瞌睡的皇太子刘去疾,见到刘更生要发言,这才重新打起精神来,此人不仅是西安侯高徒,刘宗正次子,还是他的伴读,时常入宫。
刘去疾学《春秋》时,那简略的经文让他兴趣寥寥,倒是刘更生讲述的“郑伯克段于鄢”“宫之奇谏假道”等《左传》原文上的生动故事,让年幼的皇太子尚有一丝兴趣。
这便是以史实解经的好处了,相对于纯理论的公羊、榖梁,左传显然更加通俗易懂,任弘只要愿意,便能让此学立刻散播天下。
相较于榖梁、公羊揪着六个字长篇大论,刘更生的叙述就简略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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