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董承大可以等杨琦把话说完然后再作定论,如今杨琦尚未说话,谁又知道对方是想为郡县长官伸张治吏之难、为官不易呢?
“臣以为,清查户数,可分为民户、屯户、军户三者。”赵温径直略过了董承对杨琦的讥讽,稳重的说道:“分别由少府、大司农、太尉案核清算,最后将三分籍册汇之于司徒,形成总籍,今后以为定例。”
“按以前的制度,每帝崩,辄清查天下户口及垦田之数,以见其增减之差。然其间隔或长或短,不足以为朝廷定是施策。”皇帝如今也是熟知朝政典章制度了,只有熟知这些弊政的底细,他才不会轻易被人糊弄。
人口与田亩清查自光武皇帝以降,每代皇帝都清查过一次,虽然保证了籍册的实时更新、稳定税源。但这样的规矩有极大的漏洞,比如皇帝一生只能在新君即位的时候查一次,这中间十几年的人口增减、赋税征收、政策制定,朝廷难道还要拿十几年前清查的人口数据当参考么?
而且东汉一代继位的新君大多幼弱、或是旁宗继位。天子没有权威,朝政操于外戚之手,每年的核查人口,无非是走走形式,到了五千万的顶峰后,每年的数字就再也没有较大的波动。这对于没有遭受大灾大难的东汉中期来说,这个数据值得是存疑的——尤其是在孝桓皇帝亲政后,原本在冲、质两个幼帝时期持续下降的人口,在清查过后居然突增近千万。
皇帝随口废掉了这个存在缺陷的人口普查制度,另行规定道:“今年是戊寅年,以后每逢‘寅、申’两个年份,皆诏命地方清查户口,更新籍册。”
将一代皇帝清查一次,改为每隔六年清查一次,不仅增加了清查的频率,而且能使后来的皇帝在权威树立的情况下主导某次清查,不至于因幼弱新立而受到蒙蔽。
“朝廷才诏告天下,今后少事,欲令百姓休息。”杨琦觉得这样的频率太高,会形成官吏频繁扰民不止的现象,违背朝廷与民休息的初衷,他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,同时也知道这件事不可更改,便建议延长清查的时限:“还请陛下睿鉴。”
“六年休息聚力,之后天下就未必少事了。”皇帝语气平淡的说道。
诚然,休养生息、天下少事,是皇帝根据当前的局势,与大臣们一致妥协的结果。但这并不代表要一直休养无事下去,在皇帝眼中,随着国力、经济的恢复,或许还不需要六年。
杨琦语塞,转眼瞧见黄琬望过来的深深目光,一时无奈,在心里叹息。
皇帝有主见有决断又有眼界,他们这些人虽是号称宰辅,但能影响皇帝决策的机会实在不多。这样的皇帝足够英睿倒也还好,臣子只顾埋头办事即可,别的不用操心。可皇帝每每有些独树一帜的想法,背后的深意往往令人心惊,像是黄琬、杨琦这样的老臣,如何放得下心来呢?
“案核天下户口的事,由司徒总其成。”皇帝点了黄琬的名,太尉朱儁未录尚书事,无形中低黄琬一等。而清查人口是关乎国计的大事,让一个宰相牵头,底下少府、大司农等部门辅佐,可以极大地发挥效用:“这是十数年来首次案核户口,是要为今后做典例的。黄公,切不可有误啊。”
司徒掌人民事,这说起来的确是黄琬的分内之事,可被赋予重担的黄琬迎面正对上皇帝深邃的目光时,心头还是忍不住一跳,旋即低下头应诺了一声。他素能准确的揣摩圣意,这一次不用细想也知道,皇帝将事情交给他,以后出了什么差池,责任也是他的。
“赵公所言民户、屯户、军户三者之外,还有一项,少府务必详查。”皇帝盯看着王绛,沉声说道:“少府即日起制定奴籍,将现存的官奴婢一一造册。命地方豪强、大户蓄奴者自行谒官府呈报家中奴婢数量、年龄等等,由地方官府登记造册,发给凭证。”
皇帝这话一出,让王绛等人心里犯起了嘀咕,朝廷自己的官奴婢倒还好说,彼等大都在盐池、矿井、织室担任劳工,少府统计起来也方便——当然官奴婢不用多此一举缴纳算赋。
主要是彼等豪强,刚刚这才定下奴婢加收五倍算赋的政策,一个成年奴婢,豪强一年便要为其缴纳四百钱,而普通豪强谁家没有几百上千的奴婢?更大一点的,仆役数千上万都有,每年光是为奴婢缴纳的算赋都是个惊人的数字。
有这个政策在前,彼等豪强怎么会主动、坦诚申报?
偏偏皇帝心里已有了主意,他说道:“没有官府发给的凭证、不在官府籍册上的,一律不视为奴婢。豪强不得任意刑杀,驱使劳役,违者重罪。彼等奴婢既无凭证、又不在籍册上,倘若受到豪强欺凌,可径直讼于官府,允其自告,官府不准不受其辞状!”
以前的君主只是下诏释放奴婢、不准虐待杀伤奴婢的诏令跟这个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?皇帝先是给奴婢上户口,没有户口的官府一概不承认是奴婢、而将其视为自由民,豪强就没有权力任意处置。
一旦处置了,那些奴婢大可以逃亡他处,因为他们不在奴婢的籍册上、没有凭证,豪强就不能证明他们是自己的私有财产。更何况,皇帝还准许不在籍册上的奴告主,授官府以柄,趁机打压豪强的权势。
这个政策一出,相信大多数豪强宁肯主动将名下奴婢登记在册,每年为奴婢付出数万甚至十数万的算赋,也要得到一个保障,保住自己的私有财产不凭空消失。
掌握了全国的奴婢数量,皇帝就能借此对天下豪强的数量、强弱以及拥有的财赋有个大致的了解,不但能增加岁入,还能削弱豪强的经济实力。
解决了最重要的一项,后续的的便好处置多了,皇帝废除了东汉末年以来额外向百姓征收实物的户调制。至此,朝廷的税源大减,可以想见未来数年的财政状况都不容乐观,除了叮嘱在场旁听的度支部尚书韩斌将度支郎分派到公卿府署,厉行审计以外,还要着手开源。
未来几年冀州的海盐将大规模开发,加上扬州的淮盐,以及盐铁酒榷的施行,朝廷尚且不用担心大规模的赤字。轻农税重商税,宁可用危机倒逼改革,也不随意增加农民负担,这是皇帝未来规划的政策走向。
然而在众人散去后,皇帝还是将太仆刘表单独留了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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