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约半个时辰后, 当阿苦穿过大片的药田小径, 进到药门深处之时,并没能在惯常的取血室找到关木衍的人。
这位脾气古怪的神医向来行踪不定,又不受什么拘束,行事更加放纵不羁, 阿苦也习惯了他隔三差五地神出鬼没。
反正今儿是取血的日子, 关木衍总归是会过来的,他便在取血室里头的地上抱膝坐了,等那老头子。
这取血室内自然多是来被取血的药人,一个个身穿淡青布衣,要么瑟瑟发抖得像待宰的猪羊, 要么了无生趣地呆坐着, 宛如一批活死人。
阿苦看着这些药人就觉得心里发毛,又有点庆幸方才累死累活地劝住了云长流没陪他一起过来。
要说这些药人的渊源, 却要话长了。当年云孤雁为了给云长流解毒救命, 遍寻天下奇方异法, 着魔了似的把江湖上搅得个天昏地暗。那时关木衍还在深山中隐居不出, 一心研制以人血为药的邪术。云孤雁恰好在这条路子上瞧见了希望, 以铁血手腕压下教内一切反对的声音, 转手就把烛阴教的药门送给了这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古怪神医,用以研制这药人邪术。
多年过去,时至今日, 药门内的药人已有数百人之多, 早就不仅限于为解逢春生所养。有治病的, 有解毒的,还有作为练功炉鼎的,都是最低贱的奴籍。
……在这江湖乱世里,往往人命如草芥,于烛阴教这等不被伦理道义所束缚的邪教而言更是如此。
无论是药人还是阴鬼,都已经不被看作正常的“人”,也只能叹一句命数凭天造,若说有谁想要怜悯他们,那定然是怜悯不过来的。
话是这么说,但终究云长流身上的逢春生才是药人的缘起,要是叫少主看见这群药人的光景,哪怕面上从来不说话,心里却铁定又要不舒服了。
阿苦想着云长流,悠悠地坐在那出神。
他就心想,这么个干净纯粹的小少主,偏偏生在烛阴教这种血腥地儿,还有那么个心狠手辣的——往好了说是枭雄,往坏了说是恶人的——教主爹爹,也真是辛苦。
……他能觉得出来,云长流心性虽纯,却很清明通透。少主虽然没有真正接触过那些腥风血雨、阴谋诡计,但想必心里也明白烛阴教是个什么样的势力,烛阴教身处的这江湖又是个什么样的江湖。
云长流虽生性怀柔,却又和那种因天真无知而毫无负担的善良又不同得很,也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?
他会愧疚么?会痛苦么?
他从没犯过什么错,从没伤过什么人,连活着也是为了父亲的执念,可偏偏那么多罪孽都要算在他头上。不仅要承着逢春生的痛楚,还要被这么多正邪是非所纠缠……这样的日子无止无尽,他会觉得累么?
说起来,少主应该还不知道云孤雁与关木衍曾为了试验这药人邪术,弄死过几十个孩子的事情。如果哪天他知道了……
阿苦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。
正这时,忽然就听外头一阵骚动。阿苦思绪回笼,抬头望过去,看见有一群人叫叫嚷嚷地往药门深处闯进来。
“快快快!黄舵主等不及了!”
“哪个是解毒的药人!?”
“不行啊李头领,这些药人的血压不住舵主的毒性!”
只见一个瘦削尖嘴的男子满面焦怒地冲进取血室来:“还有哪个是能解毒的药人!?快自己滚出来!”
这被称为“头领”的李姓尖嘴男子手中还提着个少年药人。说话的时候,他便把那人往地上一甩,还吐了口唾沫:“呸,关键时候没用的废物!”
只见那药人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,被放血放得面如金纸,没了骨头似的瘫软在地,抖如筛糠,眼珠一点点上翻过去……明显已是活不成了。
跟在这李头领身后的一群人均腰间佩剑,身上衣饰明显不是息风城内教众,想来定是自十三处分舵中的某处赶来,随从舵主前往觐见云孤雁的护卫们。
既然能被选来保护舵主,这些人想必是分舵之中的佼佼者。此次有幸得进总教,本该威风无比,可如今每个人脸上都是焦躁不安之色。
阿苦在旁听了他们几句吵嚷,这才隐隐听出来。原来他们是从东淮城那边的分舵过来的,不料行至半途,竟遭了烛阴教仇家的伏杀。他们的舵主身中剧毒,眼见着越加危险了。
好容易甩脱追兵,进了息风城。可那毒已经入骨,连药门中解毒的药人都无济于事!
那个李头领明显是这群护卫的领头人,他火急火燎地骂了两句,环视四周,又粗暴地揪了几个药人问话。
忽然他背后一凉,有一束冷冷的目光自取血室前的一群畏畏缩缩的药人中间投来。
那李头领转过头去,顿时眼前一亮。
他竟在这些药人间瞧见个模样精致的小孩子,看那年纪,最多也不过十岁上下。
越是难养的药血,越是要从小孩养起。像阿苦这个年纪的小孩子,一看就知道是为了少主的逢春生所养的药人。
——连逢春生毒都能压制的血药,还有什么毒是解不了的?
李头领喜出望外,指着阿苦叫道:“那药人,还不给我滚过来?”
阿苦眉微沉,紧绷着身子并不动弹。
他心里已经隐约觉出自己碰上了麻烦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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